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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俊杰最后一次坐在飞机驾驶舱做航前准备。本报通讯员 姜静 摄

　　一万两千米的夜空中，他最喜欢看一闪一闪的星星；飞行生涯里，24000小时的飞行纪录让他担心了40年；60岁生日这天，飞完最后一个航班，老机长任俊杰将更换人生的跑道，翱翔在另一片天空。

　　最后一个航班

　　马上就到60岁的任俊杰已到了退休的倒计时，还剩最后100天时，他准备了一个鲜红的皮制笔记本让同事留言。翻看留言，大多数是80后飞行员和空姐们五花八门的留言，唯一雷同的是表露出来的尊重和不舍。

　　“蓝天上没有你之后，我已不再是你的‘小妖女’了，飞行和人生一样，熟悉后就不再有趣，希望你能在转换跑道之后，坚持锻炼，认真实现过去未能实现的理想生活。”

　　“追梦！享乐生活！”

　　“一直以来，我以为在蓝天翱翔只是一份工作，而在与您的相处中体会到那份严肃的事业中饱含着的热爱，看到了精益求精的执着，学到了宽容待人的情怀。”

　　“满载荣誉的飞行即将平稳着陆，新的丰富多彩的旅途正等待您去享受，继续开启精彩的航程。”

　　12月9日，是任俊杰60岁的生日，这一天他将退休。

　　清晨6时20分，中川机场上空飘起了雪花，任俊杰走出飞行员公寓。这天，任俊杰要飞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航班。从兰州飞往北京，在北京稍作停留后，再飞回兰州，之后他将不再驾驶飞机，光荣退休。

　　数步之遥的食堂，已是灯火通明。黑发浓密、身形挺拔消瘦，身着藏蓝色制服的任俊杰走进灯光里精神饱满，他要在这里吃最后一顿工作早餐。

　　“任叔，今儿最后一班啊！”“任机长，飞最后一班啦！”任俊杰与每个来打招呼的同事握手、拥抱、微笑。

　　6时35分，航前准备会准时开始。老机长的机组一共10人，作为机长的任俊杰先要与副驾驶重点关注当天的天气情况、起降机场、航线、备降机场等飞行资料，之后还要向每个机组成员讲解飞行任务，对飞行、空保、空防安全、乘务组提出要求和注意事项。

　　准备会结束，任俊杰带领机组成员乘车前往停机坪。

　　“老妖怪！”“小妖女！”“一路顺风啊！任爸爸。”正准备上车，任俊杰回头看到另一机组的空姐跑来打招呼，他用一贯的“爱称”回应了对方，并抱以浅浅的微笑和一个再见的手势，那笑容定格在落雪的清晨，更定格在年轻的空姐心中。

　　12000次担心

　　任俊杰是河南西平人，1969年入伍，次年被民航广汉飞行学院招收为学员，毕业后到兰州从事飞行工作，一干就是40年。

　　事实上，任俊杰最想学医。1970年部队分配他去航校，他并不喜欢当飞行员。然而作为军人，当命令下达后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，于是他强迫自己认真学习，接受上级的安排。

　　第一次飞行，任俊杰只记得迷茫比激动的程度更深。“学了两年的理论课，真走上飞机，教官把它交给你，你把这个铁家伙慢慢拉起来，感觉地面在一点一点地下沉，然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天空，真像做了场梦一样。”

　　正如人生由无数个没想到组成一样，从那以后任俊杰先后飞过初教六、运五、伊尔14、安24、BAe146、空客320等六种机型，累计安全飞行2.4万余小时，飞行距离相当于绕地球360圈，运送乘客超过百万人次，创下了东航甘肃分公司在职飞行员中安全飞行的最高纪录。2010年5月，民航局授予其“功勋飞行员”称号，成为甘肃省第二位获此殊荣的飞行员。

　　作为机长，任俊杰心中明白飞机起飞那一刻，机组人员和乘客的安全都交到了他一人手中。飞行过程中机长要决断但不武断，也不能优柔寡断，把安全的余度留到最大，认真做好每一个细节。自1981年当上机长后，他每每提醒自己不当专横、霸道的机长，也不当没有主见的机长。

　　多年来，飞机的机型不断变化，对机长知识面的要求更加全面，许多资料都是全英文的，这让任俊杰略感力不从心。“年纪越来越大，接受能力和知识上的扩充明显不足，所以我把这些劣势暴露给他们，只有这种方式，孩子们才能更加信任你。”任俊杰说，勇于暴露自己的缺点，是保证安全飞行的金科玉律。

　　成千上万次起飞着陆，大部分如过眼烟云，但同事的飞行意外让他记忆犹新。

　　“那年我36岁，驾驶同一机型，那天的天气情况特别不好，就在我从郑州飞兰州的时候，同事的飞机出事了，塔台没告诉我，只是让降到西安过夜。”1986年12月15日，任俊杰记得很清楚。那天，同事驾驶的中国民航安24RV型飞机，从兰州起飞后遇到高空结冰天气，2号发动机停车。机组正在准备返回兰州时失去高度，迫降时又出现意外，6名乘客遇难。

　　那天，任俊杰同样驾驶同型号飞机在上升到900米进入云层后，遇到了严重结冰。“那种天气就是摔飞机的天气，机上机械师报告说机翼结冰严重，我马上请求航管尽快上升高度，但机翼结冰上升力受到影响，头发根都竖起来了，稍有闪失后果很严重。”那天落到西安后，任俊杰心情特别沉重，他要求所有机组人员留下来，他要每个人都记住这个教训。

　　今年体检时，医务人员告诉任俊杰，以他的身体条件还可以延长5年的飞行时间，但他不愿意。“24000小时若按平均每次飞行两小时计算，意味着12000次的起飞和降落，还意味着12000次的担心。绷了40年的弦，我想松一松，去做些喜欢做的事。”任俊杰说为了飞行，他从不喝酒，他想适时地退休，然后看书、摄影摄像、开车。

　　含泪的道别

　　12月9日的天气状况格外好，飞机飞到北京上空，地面的八达岭长城、香山清晰可见，副驾驶开玩笑说任俊杰认识这条航线上的每颗小草，每粒沙子。他却感慨地说：“飞行绝非艺高人胆大，起飞后心就悬了起来，落了地心才安稳。”

　　“50米稳定、80米、120米……”在首都机场停留了40多分钟后，飞机在跑道上越开越快，任俊杰轻轻拉动侧杆，飞机缓缓地抬头上升，他踏上了归程。

　　飞机到达指定高度，转由副驾驶操控，任俊杰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，系上外套的扣子，整了整领带，又理了理头发，将工作牌在胸前放好。他走出驾驶舱，参加客舱部提前两星期为他准备的欢送仪式。

　　“各位乘客，今天是本次航班机长任俊杰最后一班飞行，现在他将来到客舱与大家道别，同时与他同飞一个航班的女儿任可为他送上一束鲜花……”随着乘务长略带哭腔的播报，客舱的帘子缓缓拉开，任俊杰面带微笑站在飞机最前端，安静的客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
　　“今天是我60岁的生日，也是退休的日子，我要和大家分享公司为我准备的生日蛋糕。虽然我退休了，但值得欣慰的是，在我身后东方航空公司还拥有一批更年轻、技术更过硬、富于知识型的优秀机长为大家保驾护航！还有我的这些乘务员女儿们为大家服务。”

　　任俊杰平静的话音刚落，女儿任可怀抱鲜花从机舱另一端走来，花交到手中的那刻，父女俩相拥而泣，掌声、欢呼声、祝福声顿时充满整个机舱，任俊杰双手合十、鞠躬致谢，起飞前一再声称不会哭的他，返身时默默地落下泪来。

　　回到驾驶室，其他航线正在飞行的飞行员发来英文贺电“goodluck!”乘务长送来乘客要求，有乘客需要转乘飞机，有两位老人没有陪员，任俊杰马上联系地面协助办理相关手续，他又开始忙碌起来。

　　飞机飞到兰州上空，任俊杰收到机场降落信息：气温、风向、风速、气压、道面情况等数据均显示非常适合降落。

　　“300米、100米、50米……”飞机开始降落，驾驶室里计算机系统用纯正的英语播报距离地面的高度。随着飞机轻轻点地，任俊杰“安全飞行了一辈子”。

　　“圆满画了句号，祝你身体健康。”“生日快乐”、“扎西德勒”，飞机停靠在廊桥边，任俊杰在机舱口与乘客道别。听到乘客的祝福，他或双手合十，或握手道别，或侧过身去擦拭眼泪，这是他职业生涯第一次与乘客道别，唯有手里紧握着的小毛巾感受着眼泪的温度，与他之前想象平淡平静的道别方式情形迥异。

　　他说，他最大的享受是夜航飞行时，飞机上升到1.2万米高空，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气流声，看着飞机飞过地面的人间烟火、飞过高山、飞过大海。抬头仰望星空，遥望遥远的太空……